《博尔赫斯:最后的访谈》一些摘录
就算我们能活一百岁,跟永生或是永恒相比起来都不值得一提。我想,就算我们活了一百岁,如果还能继续或者,我们所做的一切也都无足轻重。如果时间是无穷尽的,大家都会经历所有的事情,那么几千年后,我们每个人可能既是圣人也是杀人犯,是叛徒也是通奸者,是傻瓜也是智者。
而当你读某本书时,你却在字里行间探寻作者的弦外之音,最后你不得不编造出种种理由来自圆其说。
莱库韦:所以您还是一个坚定的反庇隆主义者。我原以为从您发表过的某些言论来看,您已经在一定程度上选择原谅。
博尔赫斯:是遗忘,不是原谅。遗忘是宽恕的唯一形式,也是复仇和惩罚的唯一形式,因为如果我的对手知道我还在想着他们,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就成了他们的奴隶,但如果我把他们都忘了,就不会陷入这种处境。我认为原谅和复仇这两个词指代的是同一种东西,那就是遗忘。但人们往往不会轻易遗忘一桩错事。
我这辈子从来没看过报纸。那是因为我发现时效只有一天的东西重要不到哪里去,他们把这些东西称之为日报,听着就让人对它的重要性产生不了多少信心,不是吗?
不是自愿的,但我会说谎。语言远远不足以充分表达我们的思想和感受,因此我们不得不说谎。史蒂文森曾经说过,任何一个人在短短五分钟内经历的事,就算你有莎士比亚的词汇量和才华都不能详尽地表述出来。语言实在是一种非常拙劣的工具,这逼得你不得不说谎。如果你指的是故意说谎?不,我会尽量不说谎。
如果你想颠覆某种已有的事物,你必须先证明一点,那就是前人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。你不能一上来就革新。
假设我现在正在读史蒂文森的书,我会觉得自己既不在英国,也不在南美,而是身在书中描绘的世界里。但那本书也可能泄露了一个和我有关的秘密,或者我的某个隐秘的内心活动。不过,这两种说法是可以并存的。
但不知道怎么回事,会让别人觉得我很冷酷无情。但不知怎么回事,我从未对广岛的遭遇有过任何激烈的情绪。也许这确实是一场前所未有的人间惨剧,但我认为如果你接受了战争,你就不得不接受它的残酷性,接受屠杀、血洗之类的暴行。归根结底,被步枪扫射而死和被人用石头砸死或者用刀捅死,从本质上来说没有任何区别。轰炸广岛之所以特别骇人听闻,是因为牵连了太多无辜的平民,而且持续的时间又特别短。但说到底,我看不出轰炸广岛和其他战争——我这么说是为了便于讨论——或者说广岛事件和人一生的遭遇之之间有什么区别。我是说发生在广岛的这一整出悲剧被压缩得无比紧凑,能让你尽收眼底,深感震撼。但一个人从长大成人,到生病,再到死亡的整个过程正像是一出延时版的广岛事件。
伯金:我不想做过度的诠释,但提到这首诗是因为, 它似乎告诉我们爱情是人唯一能看到或者是知晓的事物。
博尔赫斯:是的,可能是。但我认为说不好,我那样写要更含蓄一些。我在创作那首诗时,心里想的并不是一般的情况,我想的是某个非常具体的女孩,她对我的冷漠也确有其事。那阵子我很不开心。当然了,写完那首诗之后我轻松多了。因为那你一旦把某件事诉诸笔墨之后,就等于把它从你身体中剥离出去了。